儿时,我在乡间度过一段美好时光。祖母家临湖,湖边盛长大片的红花草,给予我生命最美的启蒙。长大后才知晓,红花草还有一个极富诗意的学名,叫紫云英。
“红花草”如泥土里长出的乡音,带着稻茬残留的谷香。“紫云英”如文人笔尖的云霞,舒展着紫色的韵脚。如此,我更喜欢红花草的称谓。“红花草,开秧门”,提示农人启动育秧模式,春耕序幕铺展。其时,无论田间,抑或湖岸、溪边、塘埂,到处可见红花草的身影。遍地的红花千娇百媚、层层叠叠,与绿的秧苗、黄的菜花相映,点染整个田园和村庄。加之它用途多样且美妙:可蔬食、可腌制、可入药,可调配成上等的青饲料喂养牲畜,也可作为蜜蜂采蜜之地,堪称乡村的“宝物”。
待到花期过后,农民铁犁翻耕花田,花草顷刻覆入泥水之下,变为丰富的池泽、生态的肥源。恰似《齐民要术》中所说:“凡耕,高下田,不问春秋,必须燥湿得所为佳”;片片水田荡起层层水波,预示新的希望。
1
儿时初春,晨光还未散尽,红花草已顶着露水绽开细密的红。祖母身着蓝布衣衫,那双被缠过的尖尖小脚,行走在田边小陌。她弯下腰,拇指与食指捏住红花草的茎节轻轻一掐,脆生生的“咯嗒”声漫过紫色花海。露水慢慢浸透她围裙下摆的绣花纹络,泛起朦胧的光晕。一只只蜜蜂围绕祖母盘旋,然后精准地悬停花蕊之上。透明的翅膀,吸饱的绒毛肚皮呈现淡淡紫色,散发神秘芬芳,整个田野都弥漫一种甜蜜的气息。
我拎着竹篓流连花田,忘情地恋着花的美丽。陶然间,却听祖母说:“丫头啊,别疯跑,惊扰了红花之间的授粉,结出的荚果不饱满。”农事暗藏的奥秘和玄机,祖母以“训斥”的口吻道出,饱含诗意。我平卧花田,柔软细密的红花草如同一张厚实的绒毯,幼小的身体掩映其中,摘一朵花放置鼻尖,逍遥快活。我闭上眼睛用心聆听,仿佛能听见虫儿的私语,大地深处跳动的脉搏。这花丛深处藏着的秘密,或许就是生命的轮回、自然的馈赠吧。微风吹过,泥根处阵阵馥郁的香气,让我沉醉不愿醒来。
镰刀划过草木的轻响从田垄的另一端传来。侧目望去,祖父背上的柳条筐变得越来越沉重,紫花与青草交叠,渗出清苦的汁液。他腰间斜插的老烟筒,摇晃成了钟摆。日头攀上树梢时,祖父倚靠埂边歇息。铜烟锅在田头磕出火星,轻烟顺着他霜白的鬓角散开。远处布谷鸟的啼鸣变得清亮,烟锅里的旱烟明明灭灭,像他眼里闪出的微光。
2
《野菜博录》里说,紫云英“采嫩苗叶炸熟,油盐调食”。古人编此书,意于救荒。但在家乡,紫云英确为春天不可多得的时令菜。
祖母将采回的红花草嫩茎洗净焯水,加佐料凉拌,味道爽脆;清炒起锅时放少许蒜蓉,鲜嫩清口;留下的部分与年糕相配,绿白相间,十分明媚;最后的一小把裹上薄薄的糯米面油炸,可谓金风玉露一相逢。剩余的半篮淡红色嫩茎,祖母清洗晾干,用粗盐揉搓后装坛。经过一个星期发酵,酸香配着花椒麻辣,就着米粥,每一口都回味悠长。
祖父采撷的红花草,堆放在厨房灶边的墙根处。他蹲坐昏暗的光线下,把红花草一点点斫成碎末,配制成喂养牲畜的饲料。锋利的刀,布满老茧的手,默契而沉稳;刀起刀落间,绿屑飞溅,断裂的纤维渗出浆液,顺着砧板裂纹而下,像极了祖父手背凸起的青筋。他手指拂过花草的片刻,好像与之交换某种密语:关于土地深处的潮汐,关于每个春天都听见刈割脆响的契约。
那个春天,满眼都是红花草的意象。我跟随祖父祖母往返田间,鞋底的黏泥都坠连着红花草的断茎。俯身看着铁犁从它身上耕过,朵朵紫花骤然收拢,俯首为泥。春风为之低吟挽歌,它却坦然褪去红装,默默滋养这片稻田。等待下一季的轮回里,继续书写生命乐章。
《沈氏农书》:“花草亩不过三升,自己收子,价不甚值。一亩草可壅三亩田。今时肥壅艰难,此项最属便利。”字句之间,无处不是殷殷切切。旧时物资匮乏,农人用红花草作为蔬菜、饲料、肥料等简单方法,摸索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产模式,也许就是今天常提到的词——匠心的由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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离开故乡多年,每次同学相约,我总说:最想看红花草,最想吃清炒的紫云英,而多年的愿望却始终未实现。
今春回故里,静静伫立田埂,却不见嗡嗡鸣唱的蜜蜂,不见祖父祖母忙碌的身影,不见奔跑花田的小姑娘,也不见春日的风物诗行,他们都在时光中隐匿了。曾经家族庞大、气势磅礴、代代相传的红花草,早已悄然退场。
古人说,“天人合一,万物共存”,意在每种植物,皆有自身价值属性及规律,告诫后人要敬畏和保护。当我走过故乡的“同心花海”景区,惊奇地发现几株零星的红花草,孤芳自赏,落寞哀怨。不知哪年哪月落下的种子,自生自灭。曾几何时,大自然的宠儿,《楚辞》里的果香,竟成了单纯美物风景的点缀,我也成了纯粹的观赏者。
同学为了安抚我,清炒一盘豌豆苗替代回味悠长的青绿。夹一根尝尝,淡淡的甜留在舌根,全然没有儿时的清丽。清炖江鲢的汤锅里,漂浮几根碧绿的青菜,茎叶细嫩,不禁触目成泪,顷刻化为缕缕紫云英……
我常想,是不是把时间种到时间里,祖父祖母就不会老去?红花草就永远在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