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古画上看，亭与廊是一对相依相伴的兄弟。古雅的建筑，如果再从审美和功能，比拟的角度加以区分，则亭似绝句，廊如宋词。

亭，有顶无墙的小房子。顶是穹顶，倒漏斗式地凹陷，让空间变得深邃，仿佛能缀得繁星在头顶闪烁，明明灭灭。场地虽然不大，却有实用性。说亭似绝句，是觉得绝句有四言、五言、六言，而亭有四角、六角、八角；绝句，讲究平仄、押韵；亭，注重和谐、雅致，两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

廊，是屋檐下的过道，抑或有屋顶的过道。在建筑功能上，有贯通的作用，是房子与房子，房子与亭，房子与榭之间连接的纽带。若拿廊与宋词作对比，宋词有长有短，便于歌唱；廊也是长短不一，有宽有窄，自带节奏神韵。宋词在古代，人们用来在勾栏瓦舍等宴饮场所咿咿吟哦；廊在日常，便于悠闲者聚在一起，吹拉弹唱，抵膝聊天。宋词，接近音乐，抑或就是音乐；廊，是让音乐弹出旋律、拉出声响的地方。

亭与廊，与我的俗世生活有多大关系？幼时记忆，我对亭没有过多的感知，倒是对廊印象深刻。

邻居沈家大门里的走马廊檐，被滴着的雨水织成一道透明珠帘。人行在廊檐下，衣裳不会被雨淋湿。沈家大门是一座明清时的老宅，下雨天，天井里积满了水。这时候，走廊的作用就显现出来，人贴着廊檐走，从门口，一直走到院子最里面。

廊檐台级，有宽有窄，一院之内，不同的地方，该宽则宽，该窄则窄，均高于低洼天井。宽处的堂屋前廊，可以摆一张小桌子，人坐那儿吃饭喝酒；也可以什么都不做，就坐在小板凳上抬头望天。古宅里的生活安静优雅，晚饭过后，月上中庭，有人坐在走廊上拉起了二胡。

小青砖铺就的廊檐，适宜款款而行，尤其是淑女轻移莲花碎步。如果是个急性子，快步流星，或许会在拐弯处与对面的人撞个满怀。

吾乡有很多精致的园林，古风浓郁，老树旧屋留下时光漫爬过的印痕。园中有楠木厅、半山亭，楠木厅四周是一溜曲折回廊，就像留白，使园中房舍看上去有虚虚实实的意境。亭在假山上，明明在小山顶，却唤作“半山亭”，大概是从前的园主人觉得亭在半山最雅，这个角度好看风景。就这样，一园之中，站在廊下可抬头看亭，坐在亭中，可俯望走廊。亭在高处，与廊对视。若有客来访，在古园闲逛，最大的妙处即不论是在廊下，还是亭上，都一样可以听风赏雨，看假山流泉，一园子云卷花舒。

后来，有机会访问扬州何园。在这座晚清名园里，亭廊皆有，除了水心亭，我看见房子与建筑之间的复道回廊，巧妙地连接了园中的每个角落，人行于走廊上，铿锵作响。有人说它是最早的立交桥雏形，我倒不这么认为，它就是一道走廊，从这头，走到那头；从古代，走到现代。想象从前老宅里的生活，脚步声响于走廊，夜晚灯火里人影幢幢。

亭与廊，本是一歇脚之处，人在其中，或站或坐，一半风、一半雨，一半干、一半湿。最宜和风细雨时，斜倚木柱，歇息聊天。一座偌大园子，亭台楼阁，廊道就柔软地盘桓其间。

我喜欢何园的复道回廊，其宛转走势与错落分布成就了这道“天下第一廊”。我曾站在二楼廊道看园中一棵壮硕的玉兰树，花枝泼泼，心里想着花影旧时光里的古人生活。

廊桥，横跨风雨河流之上的古桥。这样的桥，多在山间。桥上建有廊屋，路人可坐于桥上歇脚，听桥下流水，哗然有声；看远处青山，绵延伸展，林木葱茏。我在赣北旅行，曾遇一座廊桥。桥上的风雨廊木椅斑驳，似有包浆。这样的座椅，有许多人来过，他们停留片刻又走了，不会有人在这桥上久留。来来往往的人，把靠椅木质表面磨得光滑，桥上廊棚，成了过往行人的温馨驿站。廊桥之廊，为山里人遮风挡雨，无意中成一条河流之上的风景。头顶的一方屋檐，有鸟栖过，有风吹过，瓦上暗生青苔。

亭之妙、廊之美，在于不动声色地遮风挡雨。可以想象，从前游园，花草明媚，一场骤雨，不期而遇，惊慌之中，急忙躲雨，几个陌生人，站于亭中，或廊下走道，面面相觑。这样的场景，让人想起《牡丹亭》。

亭与廊，适宜众人雅聚，少长咸集，张长李短，切磋交流，或抚琴，或对弈。这些建筑小品，多建在花木植物之间，雅亭雅廊，宜做雅事。也适宜睡觉、读书。夏日伏天，人有倦意，可于亭中、廊下小睡。或可看书，看小半天的书，眼睛累了，看一看花木，也可仰头观察屋顶的内部建造。亭与廊，多为卯榫结构。

亭之妙与廊之美，相似而又有不同。

亭之妙，飞檐翘角，如鸟翼，欲飞未飞。人坐亭中，遥望远处天青色，似在等待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。中国的许多地方，都有著名的亭子，如兰亭、爱晚亭、醉翁亭、放鹤亭、湖心亭、烟水亭、快哉亭、荷风四面亭……都在风景最恰当处。

廊之美，如纽带，蜿蜒、飘逸。脚踩长廊砖道，走走停停，顺着一小段笔直，一小段弯曲，走进建筑的内部。长廊两侧，有日月光影。想到南京有老地名，曰：明瓦廊，早在明朝就是繁华街市。路面宽敞，中间是官廊，店铺鳞次栉比。或许是廊棚顶部覆盖的是透明的瓦？又大概是那时廊顶留有天窗，自然光照射进来，廊下便一片光亮。

在苏州园林里，亭中廊下，可以吟唱婉转的昆曲。亭廊唱曲，会产生声腔共鸣，在园子的每一处地方飞溅，溅到树上，溅到叶上，溅到石上……遇水，则贴着水面在飞，其间听戏，实在舒心雅致。

于我，则喜欢在亭廊吹风喝茶。雨天，我坐于灌满清风的廊亭，这样古色古香的建筑，亭与廊相连，顶上有青瓦铺列，檐口雨水涓涓而下，流泻成无数条细线。亭廊边，遍植绣球。最美的遇见，是有一簇簇的绣球花在面前摇曳，忽上忽下，忽左忽右，滚来滚去，随风而动。

人在亭廊坐，如坐绝句、宋词情境里，就像在江南，看外面二三行人，撑着油纸伞，迈着长长短短的步伐，踩着平平仄仄的节奏，在雨雾中走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