沿着赛珍珠的足迹

 莫延安

梧桐叶子落下来的时候，我到了南京。南京的梧桐树是出了名的，枝干粗壮，叶片阔大，遮天蔽日，在街道两旁排开了阵势。我想，赛珍珠当年，必定是常在这些梧桐树下走过的。

此番来南京，名为寻访赛珍珠的足迹，实则是想触摸一下那位曾以中国为乡愁的异乡人的温度。赛珍珠是美国人，却在中国生活了近四十年，中文于她，不仅是语言，更是思维的脉络。她以中文思考，用英文写作，这事想来便觉奇妙。

南京大学的北园，我按图索骥而去。校园里的年轻人步履匆匆，面庞上跃动着青春的光泽。他们中或许有人尚不知晓，九十多年前，有一位异国女子在此处写出了震惊世界的作品。

平仓巷三号如今修葺一新，是赛珍珠纪念馆所在。那座黄色的西式洋楼，静静地立在南京大学鼓楼校区西南角。我立在门前，仔细端详这座小楼。它始建于20世纪初，曾是赛珍珠和丈夫农业经济学家卜凯的居所。2012年5月19日，为迎接南京大学110周年校庆暨纪念赛珍珠诞辰120周年，这座有着100多年历史的小楼经过精心修复后，正式作为赛珍珠纪念馆对外开放。修缮者秉持“修旧如旧，尽量保持原貌”的原则，使我此刻所见，颇能想象当年风姿。

馆内设有赛珍珠生平展、金陵大学展、创作成果展、《大地》故事展，以及卧室、会客厅等场景复原展厅，还有《大地》影片循环放映厅及多媒体会议厅。玻璃柜中陈列着各种版本的《大地》，有英文的，有中文的，还有其他语言的。这些书页泛黄，宛若被岁月浸染过。我凝神看着那些文字，想象赛珍珠在此伏案写作的情形——她是否也如我一般，常常为了一个词句斟酌良久？

墙上老照片中，有一张是赛珍珠和农民的合影，她穿着中式褂子，笑容真诚。我想，她是真爱这片土地的。尽管后来她离开了中国，再也未能回来。

纪念馆工作人员告诉我，赛珍珠于1919年至1934年间在金陵大学（1952年与南京大学合并）执教。她深入市井生活，和拉黄包车的、卖菜的、绣花的各色人等交谈。她不是以一个外来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观察，而是真正地融入进去，体会他们的喜怒哀乐。在这座小楼中，她创作了描写中国农民生活的长篇小说《大地》，并因此于193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，成为美国第一位获此殊荣的女作家。工作人员还指点我看复原的客厅，沙发、老式电唱机、吊灯以及餐厅里的餐桌，二楼卧室里的衣柜以及那架老钢琴，都是根据赛珍珠儿子提供的照片复制而成，尽力还原历史原貌。当时的文化名人梅兰芳、胡适、林语堂、老舍、徐志摩等，都曾在此做客。

从纪念馆出来，我在南大校园里漫步。秋风起了，梧桐叶子扑簌簌落下来，铺了一地的金黄。我想起赛珍珠在自传中写到的南京秋天，她说这是她最喜爱的季节。

我坐在长椅上，看学子们匆匆走过。他们中有多少人读过赛珍珠呢？时光总是这样，曾经轰动一时的人物作品，渐渐就被埋在了历史的尘埃里。但总有人记得，总有人会来寻访。

作为一个写作者，我更能体会赛珍珠的不易。她处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，既要面对西方读者对中国的好奇与误解，又要忠实于自己亲眼所见、亲身所感的中国。她写《大地》，不是为猎奇，而是为记录那些被历史忽略的普通人的命运。

天色渐晚，我起身离开。走出校门时，回头再望一眼那座小楼。我想，赛珍珠或许也曾站在那个窗口，望着南京的街景，构思着她的小说。作家总是这样，通过文字在时空中与读者相遇。

南京的灯火次第亮起，照在梧桐树上，投下斑驳的影子。我忽然觉得，赛珍珠从未真正离开过这里，她化作了南京城的一部分，变成了一棵梧桐、一砖一瓦，一段永恒的记忆。

而我们这些后来者，不过是沿着前人留下的足迹，一步一步走近那些被时间淬炼过的故事。